专访藏书家韦力:古旧书店与买书人是唇齿相依的关系

来源:澎湃 类型:古籍出版/整理新闻 日期:2018-11-08 00:00:00.0


藏书家韦力是一位博爱的先生,这里的“爱”特指“古书之爱”。拥有九千多部古籍善本的他因为嗜书,进而对古书交易这个行当以及经营者倾注了不少感情,四处寻书并结交同仁,交谈中时时不忘关心店家的生存与行业的未来,最终洋洋洒洒著成三本大书:《书肆寻踪:古旧书市场之旅》《书坊寻踪:私家古旧书店之旅》《书店寻踪:国营古旧书店之旅》。

在韦力先生看来,私人旧书店、古今旧书街与国营旧书店,这三者合在一起,才能完整地展现中国旧书业的现况,这是他寻访这些古旧书店的原因所在。韦力先生说,爱书人对古旧书店的经营者往往又爱又恨,但在这三本书中,他更多地扮演着记者或行业调查者的角色,更多的是客观描述。


不管是在行文的字里行间,还是访谈中,韦力先生都在表达以及强调“人情”和“感情”。他认为,买书人与卖书人之间不仅仅是简单的商业关系,它还包含着许多人情在,“这正是旧书经营与新书经营的最大区别”。走入熟悉的店堂,见到可以聊天的朋友,虽是寻书之外的快乐,但也是不可或缺的部分。他甚至奢想,有一天自己老到走不动时,也开一家旧书店,“不管来者买不买书,只要爱书人能够陪着我聊天谈书,就已经很快乐了”。


     下述为澎湃新闻(www.thepaper.cn)对韦力先生的专访。


      藏书之路

      澎湃新闻:您以嗜书如命、藏书成癖而声名远播,您是如何爱上古旧书,又怎么走上藏书这条路的呢?是否存在一个契机?

     韦力:我是上个世纪60年代生人,那个时期书店里的书很少,买书的方式与今完全不同,买书人只能隔着柜台伸长脖子去盯着沿墙而立的书架,想看哪本书则请服务员取出放在柜台上,但若连看过几本还不买,服务员的脸色就很不好看,那时年幼的我心情之忐忑可想而知。正是因为当时留下的这种印象和积累下来的饥饿之感,使得后来改革开放后,书店供应充足时,我便有了报复式的狂买。当然那时所买之书都是新出版物,好在那时书的数量远不如今日丰富,故那些年书店所出之文史书,几乎一一买到。再后来,书籍的品种井喷式增多,到了买不胜买的程度,终于让我体会到了书海无涯金钱有限,于是就有了选择的意识,而在选择的过程中,渐渐感受到自己对古籍的偏好,故开始购买点校古籍,再后来开始买古籍影印本,又因偶然的原因,踏入了旧书店,从而意识到:既然能买影印本,为何不买原本?更何况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,有时原本的价格比影印本还要便宜,这种本末倒置的状况大略持续了十年左右,而这个阶段正是我狂买古籍之时。

但我在那个时期依然不懂版本,真可谓装到篮子里的都是菜。随着古籍市场的变化,再加上自己财力有限,从此又渐渐懂得了应该买哪些古籍书才更有价值,而后又遇到了真正的懂行人指点,由此而走入了严格意义上的古籍收藏之路。但最初买书,并没有想到能买到怎样的规模,只是不经意间走了三十年,蓦然回首,才知道自己的藏书到达了怎样的程度。

     澎湃新闻:听说您的藏书楼有六百平方米,藏有八千多部、十万余册古籍善本,同时您也在为自己的海量藏书编写目录,可否介绍一下您的藏书目录的编纂方式?

     韦力:其实这种说法来源于我在天津的藏书楼,因为我曾在天津工作八年,当时在那里建了一座小型的藏书楼,然而我在前几年已经将这些藏书迁到了北京,故那座书楼已然成为了别人的居所。在北京,我只是将这些书堆放在了书库内,再建一座藏书楼,这也是我的梦想所在,只是不知道何时能够实现。


南京古籍书店保存的传统修书工具(本文照片全由韦力先生提供)

对于藏书目的编纂,我从2003年非典时期就已开始,这个工作一直持续到了今日。编目花费了如此长的时间,乃是因为在编写过程中,几次改变体例,到近几年的最后一次改变,则是将其写成了提要的方式,这种编目方式更能揭示藏本自身的价值。近些年来,有很多图书馆都出版了馆藏善本图录,这些图录使爱书人能够看到一些珍善本的原貌,但如前所言,图录也像展览一样,仅是展示某一部书的一页或两页,无法让读者一一看到书中的各个妙处。显然将这些典籍全部影印出版,工程太过浩大,并且也不现实,而提要式的目录,则可以让更多的研究者能够知道某部藏本的大致状况。

同时,我始终觉得自己拥有这么多典籍,乃是上天赐予的福份。有些典籍在历史流传的过程中,变成了孤本,但这种状况绝非作者本人的意愿,否则的话,那些作者也用不着费心尽力写书刻书,也就是说,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就是想传播自己的思想,而我有幸得到了这样的书,只是得到了书的物理形式,我并没有进入作者的思想,故这些年来,我选择性地影印出版了一些珍本和孤本,但这样的仿真出版速度毕竟很慢,而提要式的目录则等于是用间接的方式,来揭示它们的内在价值,这也就是我如此改变编目方式的原因所在。

在这里,我想做一个小的更正,那就是您在问题中的所言:第一,经过编目整理,我所藏的古籍已经超过了九千部;第二,若以册数来算,我的藏本其实没有达到十万册,而具体的数量只能等我编完之后,才能准确给出。

     澎湃新闻:能否和我们分享一下您最近一次在古旧书店买古书的经历?
 

     韦力:这些年来,我的买书由公开渐渐转入了地下,还是那句话,在拍场上与大力者决斗,虽然偶有惨胜,但同样浪费了很多弹药。挣钱毕竟不容易,爱书人都会想用有限的钱买到更多的好书,因此买书也是个斗智斗勇的过程。而这其中的秘密,我暂时还是不透露吧。
但有一件事值得念叨几句,那就是前两年我在某拍场会上买到了几件西夏文献,这些文献均为西夏文,有刻本、活字本、写本和版画等各各门类,因为西夏文献在市面流传极其稀少,而通常见到者,大多为臆造品,能够整批的出现在拍场上者,此为第一次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,此批文献在这一场拍卖会上没有引起各位大佬的关注,让我得以捡了便宜。我不认识西夏文,但我可以请专家来研究,经过他们的指点,让我明白这些所得的确珍罕,尤其其中一件的内容,可谓填补了历史空白。因此说,我的买书经验乃是要收集更多的资讯,不放弃任何一次机会。而在拍场上买书,要尽量心态平和,给出自己最高的心理限价,即使得不到,也要坦然面对,因为天下的好物不可能都到自己手中,一定要有“得之我幸,失之我命”的坦然。


     芷兰斋书店寻访三部曲

     澎湃新闻:“芷兰斋书店寻访三部曲”分别是寻访国营古旧书店的“书店寻踪”、寻访私家古旧书店的“书坊寻踪”和寻访古旧书市场的“书肆寻踪”,请问您是怎么想到要做寻访,写作这样的三部书呢?

     韦力:爱书人有个悖论,就是对古旧书店的经营者又爱又恨,比如大藏书家黄丕烈,他在高兴的时候称书店经营者为“书友”,当他不满意之时,又将这些人贬斥为“书贾”。其实,从书籍流通角度来说,如果没有书商,也就没有了书籍的流通,也就不会成就许多大藏书家。而藏书家对于书贾的爱恨情仇,并不单纯能用“得鱼忘筌”以蔽之。古书跟新书不同,在历史的长河中,很多古书变得十分稀有,甚至成为了孤本,而藏书家有个共同的心态,我将其总结为“人无我有,人有我优”,好书人人都想得到。某书商觅得一部孤本,将此卖给哪位藏书家,此人得到后当然欣喜若狂,而没得到者,当然就怨恨连天,这种心态很正常。但既然是孤本,书商得到也很不容易,这正如他有一位妙龄千金,再多的人来求之,他也只能许配给一家。当然,书商的选择除了谁能出最高价格之外,同时也会考量到长久的交往问题,故而书商将某书卖给某位藏家,当然有其道理在,因此对于书商的评价,不能完全听藏书家的一面之词。


可能是全世界唯一一家24小时营业的古旧书店——中国书店燕翅楼店

从版本鉴定角度而言,其实有些书商在目录版本学方面的眼力不在一些大家之下,比如洪亮吉将藏书家分为五等,这五等中的前四等可以合并为“读书家”和“收藏家”两类,第五等被称为“掠贬家”,虽然有人认为这个称呼略含贬意,但即便如此,洪亮吉还是认为古旧书的经营者也是藏书家中的五等之一,这足见古书收藏跟新书收藏的最大不同,这也正是我尊重古旧书经营者的原因所在。 

从历史演变情况看,早期的书商主要是私人经营,因为书商的汇集,渐渐形成了书肆,而1949年之后,因为公共制运动,使得私人旧书店经过公私合营改造,基本成为了国营旧书店,这也正是我将书店做三分法的原因所在。

改革开放后,古书不再被视为“四旧”,还被誉为最有价值的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,故私人旧书店再次兴起。而以往写旧书店的文章大多是在公私合营之前,虽然关于古代的旧书店和新时期的私人书店也有一些相应的文章,然而以一个人的视角一一寻访国内的旧书店,我似乎还是第一个,故这三本书正是想展现新时代旧书店的生存状况,通过与店主的访谈,来讲述他们经营旧书店的喜怒哀乐。


北京琉璃厂古籍书店


     古旧书肆的形成,有其历史原因在,比如北京的琉璃厂,这里能够形成书肆,一者跟清人入关后的政策有关。满人定鼎中原,进入北京后,将汉人赶到了外城,只许满人住在内城,但因满人数量有限,朝中的大臣大多还是汉人,这些人如果住得太远,进宫内上班不太方便,而琉璃厂一带虽在内城之外,却距离天安门很近,于是这里渐渐形成了文人聚集之地。其二跟后来的科举考试有关,各地的举子都居住在琉璃厂附近,等候考试,这个过程中他们也需要读一些相关之书,而有些举子考试完毕后,又会将所得之书处理掉,以便轻装返乡,正是在这一买一卖之间,形成了书肆。而书肆的繁荣一直到科举考试结束后,仍然持续,直到今天,琉璃厂依然是中国最著名的古书集散地。

从1956年开始到1958年之前,各地的古旧书店进行公私合营改造,其改造方式是每个城市只留存一家古旧书店,北京是全部合并进入中国书店,上海则汇入博古斋,其他有古书流传之地也都是这种模式,故从公私合营之后,直到今天,国内的古籍书店基本以国营店为主,虽然各个城市仅一家,但是他们汇集了多家私人旧书店的货底。这些国营书店各家经营状况有好有坏,有的已经转制,甚至倒闭了,但还有些留存至今,而这些遗存的古旧书店,依然是这个行业的主体,所以我将其写入三部曲之一。

因此说,私人旧书店、古今旧书街与国营旧书店,这三者合在一起,才能完整地展现中国旧书业的现况,这正是我寻访这些古旧书店的原因所在。

     澎湃新闻:您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三部寻访各有什么特点吗?

     韦力:如果说特点的话,其实这三者各有侧重。私人经营的古旧书店因为货源有限,故大多是以旧书为主,有些店甚至主要经营二手书,也有一些店因为历史原因或者特殊机遇,他们有一些古书,但总体而言,私人古旧书店有质量上乘古书者并不多。古今的古书街,按照历史原因,其实主要是北京的琉璃厂和上海的福州路,其他地区的古书街大多因为古旧书业的衰落,已然不存在。但从历史的角度,却不能忘记它们对古旧书业所做出的贡献,比如开封的古书街,早在北宋时期,就已成为国内最著名的书籍流通之处。幸运的是,这条街到今天还存在,虽然现在这里的书店出售之书大多是新出版物,但书街的名称却保留了下来,千年以来,薪火不断,这也足令人感到欣慰。


孔夫子旧书网匾额

国营的旧书店也有历史的起伏。公私合营之后不久,又赶上“文革”,国营古旧书店为此收购了大量的历史典籍,但因为私人买书者已经很少,故当时的这些书店主要供应给公共图书馆,以及相应的研究机构。然而这些机构毕竟购买数量有限,一是由于这些典籍图书馆内大多有备,二是因为一些中小图书馆购书经费有限,无法大量买古书。几个原因的叠合,使得国营古旧书店有了巨大的库存。但书店毕竟属于经营业,多收少出,使得它们经营困难。改革开放之后,古书终于可以自由买卖,由此而让国营古旧书店焕发了第二春,他们拿出大量的书来供应市场。最初的几年属于买方市场,书店大多会对买书人极其照顾,但随着古旧书拍卖的热度上升,这种局面反转,古旧书业成为了卖方市场,要想买到好书,爱书人就要多方打听何时开办书市。随着购买者的增多,国营古旧书店的货源也成为了出多进少,甚至只出不进的局面,货源的枯竭也使得这些国营书店产生了惜售心理。

从历史规律而言,存在就是合理,而我的所写就是想从客观角度来描绘出这三种业态的实况。

     澎湃新闻:您的书中有两点令人印象深刻,一是对于早年国营书店更愿意把书卖给公家图书馆的怅恨,另一点是对古旧书拍卖市场兴起的不甘。在货源紧张、买卖方式又发生转变的当下,您现在的购书模式是否也随之发生了转变呢?是以实体的古旧书店为主,还是以拍场为主?

     韦力:这里要更正一下您的理解。我要慎重地申明:我并不反对国营书店更愿意把书卖给公共图书馆。中国古代主要是私人藏书,但同样也有公共藏书,只是这种观念未曾深入人心,始终未能形成气候。乾隆年间的周永年提倡儒藏说,由此而有了后来《四库全书》的编纂,《四库全书》完成之后又有了四库七阁,虽然北四阁处在皇家禁地,外面的读书人难以进入,但南三阁却明确地规定,读书人可以去观书,这也应当算是公共图书馆的雏形吧。
今天国内的各家图书馆,其建构方式主要是参照了西方的经验,它们从清末时期接受了这样的观念,但是却并没有相应的藏书,故公共图书馆内的古籍基本是靠收购藏书家的旧藏,比如晚清四大藏书楼之一的八千卷楼的藏书就售给了江南图书馆,而此馆又演变为今日的南京图书馆。国内富藏古籍的几个大馆,所藏善本大多数来自于几个重要的古代藏书家,所以说,私人藏书对公共藏书的构建做出了巨大的贡献。

但是在我的概念中,人与书之间还有着情感的交流,而图书馆的藏本,尤其是善本级的书,出于保护的原因,普通读者难以看到。虽然说有些图书馆也时常会举办古籍善本展,但那样的展览只是让读者隔着玻璃望上一眼。书籍与字画、瓷器不同,后两者既可悬挂,也可摆放,观赏者均可一览无余地看到古代艺术之美。而古书,因为书籍展览只能展开一部书中的某一个页面,读者无法翻阅,这使得书籍之美只能让读者尝鼎一脔,无法窥得全豹,这种观赏方式显然难让读者与书籍产生感情,如果说惆怅的话,这正是我的惆怅之处。既然公藏已经拥有了古代典籍中的绝大多数,那么我希望剩余在市场上的少量典籍,能够尽量地流转于爱书者之手,以便让每一位爱书人有对历史典籍一亲芳泽的机会。他们有了得书的机会与希望,才能培养出更多的爱书种子,才能使得中国有着悠久历史的藏书文化延绵不绝。


台湾牯岭街书香城

关于购书模式,确实有了较大的变化。在千年的书籍交流史上,以前人们主要是从私人手里去买书,这种交易方式太过单一,并且古代交通不便,若想得到心怡之书,是十分困难的一件事,再加上资讯不发达,没有照相机、复印机,也没有微信,很难知道某处发现的某书,究竟是何版本,而这一切,在今天都已不成问题。飞机与高铁的发达,使得人们可以瞬间赶往某处,去翻阅某部书。但天下之事永远是利弊互生,这样的便捷使得更多的爱书人竞争同一部书,而正是这样竞争的结果,才产生了拍卖这种较为公允的交易方式。如前所言,书店经营者以赚取利润为生,当然希望利益最大化,拍卖会是实现这种想法的最佳场所,这使得很多好书流向了拍场。而如果欲得心怡之本,那也只能去跟同好们在拍场上一争高下。所以,爱书之情是不变的,但得书方式必须要与时俱进。正是因为拍卖的特殊优势,使得很多爱书人都转入了这个战场,而我当然不能例外。

     古旧书店的经营现状与未来

     澎湃新闻:您在书中写到这些年接触到的许多古旧书店经营者,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出身背景,又有各种各样的经营风格,您觉得他们身上有什么共同的特质吗?

     韦力:如果说共同性的话,这些古旧书店的经营者都对书籍有着挚爱。为什么会这么说呢?以我的理解,从赚取利润的角度,商业形式千种万种,古旧书行业并非是上佳之选。相比较而言,中国的读书人口与世界读书大国相比,并不占优势,服务于小众,并且经营的品种又非高科技,显然古旧书业不是商业业态的上佳之选。既然如此,为什么这些业主能够长年坚持经营古旧书业呢?虽然这个问题能够给出的答案五花八门,但我还是觉得有一个核心因素,那就是他们对书籍有着不能割舍的爱。


香港西洋菜南街,乐文书店内景

就经营风格而言,这要看经营者本人的美学偏好,有人喜欢将店堂搞得一尘不染,整洁超过新书店,但也有人喜欢在店铺内随意堆积,这种感觉貌似蓬头垢面,但却能使爱书人体会到发现的快乐,因此,确实是穿衣戴帽各有所好。而我个人的偏好,则属于兼爱型,我觉得这两种经营风格各有各的美妙。


武汉收藏品市场内一家书店,店主自己设计的拱门

     澎湃新闻:您探访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,走访了国营书店、民营书店、古旧书店等各式各样的书店,您去过的最美的书店是哪家?

     韦力:这个问题让我想起了《荷马史诗》中的金苹果事件,帕里斯说这个金苹果属于阿芙罗狄忒,结果引起了特洛伊战争。夸赞哪个书店最美,与说某人最美一样,会有相类似的结果,所以我在这里需要打一通太极拳:我觉得哪个店都很美,古人说环肥燕瘦,故而胖有胖的丰腴,瘦有瘦的风韵,海纳百川,兼收并蓄,才是上佳之选。

就三者的经营特色而言,其实也有一定的区别。比如国营古旧书店,因为他们的货源是汇集了不同私人经营者的货底,这些店卖出之书在品种上更为多姿多彩。私营的古旧书店因为起步较晚,错过了屯集货源的黄金时期,因此这些店的货品质量平均来说要低于国营店。但凡事都有例外,有些私营店主因为勤奋挖掘,有时会挖到“金矿”,也就是买下了某家几十年、甚至上百年的整批藏书,这些书的出售当然能令爱书人大快朵颐。而古旧书街的集中经营也有其好处在,能够让爱书人有着“一日看尽长安花”的畅快淋漓。

     澎湃新闻:这么多古旧书店中,您经常光顾、得书最多的有哪些?

     韦力:北京的中国书店、天津古籍书店和上海的博古斋,乃是我去得最多的三家,同样也是我买古书最多的地方。出现这种结果的原因有很多,但有一点很重要,那就是我与这些店领导以及店员的熟识。


上海图书公司库藏善本明小宛堂刻本《玉台新咏》叶德辉跋语

人是需要交集的动物,故买书人与卖书人之间,不仅仅是简单的商业关系,它还包含着许多的人情在,这正是旧书经营与新书经营的最大区别。新书店只要把购书环境搞好,分类明确地把书上架即可,剩下的就是读者的选择。而古旧书店不同,古旧书每一部有每一部的妙处,如果套一句俗话来说,那就是天下没有一模一样的两部古书,故而选择古书更需要耐性,而古书业的从业者为了能够发挥每一部书的最大值,必须努力地研究收得之书的潜在价值,所以一些古书的经营者成为了目录版本的行家,他们的学识有时甚至会超过一些学者和藏书家,经过他们的指点,会让爱书人获得意外的知识。再者,一些卖书人熟悉某些老主顾的购书偏好,会有意地留下一些书给潜在的买主,这样的交往于是渐渐有了情感的成分在。而人和人之间,确实需要臭味相投,有些店员认识几十年了还停留在客气的层面,而有些店员交往不久,却成为了能共同探讨版本之学的好友,这样的店当然就是我愿意前往一逛的处所。虽然谈不上相看两不厌,但走入这样的熟悉店堂,见到能够聊天的朋友,这本身就是一种别样的享受。

     澎湃新闻:寻访了这么多古旧书店,您对当今古旧书业的生存环境有怎样的感受?

     韦力:就总体而言,我觉得中国的古旧书业正处在历史的瓶颈期。
改革开放的结果,是使得中国人在经济上富裕了起来。几十年前,有句很有名的口号:“时间就是金钱,效率就是生命。”按照中国文人的习惯,谈钱是很俗的一件事,所以才有了“阿堵物”这样的故事,但人们要注意到,说出“阿堵物”一词的人叫王衍,他的故事记载于《世说新语》中,如果你细读原文的话,你会发觉原来他家的钱可以堆一屋子。有钱人厌恶说出“钱”这个字,你也可以视之为矫情,但这个故事也说明了要先有钱,才能雅,不食周粟的伯夷、叔齐,只是人们崇尚的对象,但无人会效仿,而改革开放后,把金钱看得如此之重,虽然没有了王衍的矫情,但也丰富了人们的物质生活。


济南的旧书店都处在老城区的左下角

我这么说并不等于是指人们只重物质享受而轻视了精神修养,但统计局给出的数字却很骨感,因为平均到每一个人,中国人一年的读书量真的少得很可怜。虽然说有很多学者在其领域出版了很多的专著,出版社的印书量每年也有几十万种之多,但爱书人的增加却远远赶不上这种速度,这种状况到今日仍然没有大的改观。尽管国家相关部门也对此予以了扶持,给一些独立书店进行经济上的资助,但毕竟中国的独立书店数量庞大,这样的实惠无法实现雨露均沾,故无论公私性质的书店,大多都遇到了经营上的困难。这种困难的产生当然有客观原因在,比如网络的冲击,电子化阅读的普及,新科技的发展等等,虽然说网络阅读也算读书,但毕竟这种读书方式无法促进书店的经营。这种局面如何改观,不是我能预言得了的事情,但就我本心而言,我更愿意看到更多的人走入书店去买书。

     澎湃新闻:您在书中说您有一个“杞人忧天”的毛病,就是到了任何一家书店,不论是新书店还是旧书店,每当看到店里没什么顾客,都会心生担忧。现在实体书店经营比较艰难,不少独立书店关张或者被迫搬迁的消息一次次在朋友圈刷屏。您走访过这么多书店,您觉得实体书店想要有良好的经营状况,有哪些可借鉴的呢?您认为实体书店,尤其是古旧书实体书店的未来是怎样的呢?

     韦力:您说的很对,我确实有着杞人忧天的毛病。其实不止是对古旧书店,即使是我走入某家商店或者餐馆,看到里面冷冷清清的没有顾客,也会替店主发愁,虽然我知道同情心泛滥是一种病,这让我时常会想起一个书名——《我们都是有病的人》。当然了,您看着很精明伶俐,肯定不在“我们”之列。但是,理性并不能让我改变自己的病态。

对于古旧书业,我与之打交道几十年,虽然自己没有经营过书店,但很多店主是我多年的朋友,这正如没有吃过猪肉,但也看过猪跑,所以对古旧书业内的情况也了解甚多。客观来说,哪个行业都有其困难在,人人都知道花钱容易挣钱难,古旧书业尤其如此,爱书人本来就是社会的少数,喜爱古旧书的人更是少数中的少数,在这种状态下,能够将古旧书店的经营搞得风生水起,显然是难上加难。


江澄波文学山房店堂内景

买书人和卖书人之间的关系,就有如唇齿相依。在网购发达之前,爱书人的购书渠道更为单一,如果没有旧书店的存在,爱书人很难找到心怡之本。到如今,网购已十分普遍,但古旧书行业却有其不可替代的特殊性在。就书籍的网购而言,新书更为便利,因为只要关注价格和品相即可,但古书不同,需要仔细翻阅,才能品出某部书的妙处。民国以前的售书方式比今天人性化许多,书商们会将一些书籍放在感兴趣的购书人家中,有时一放就是几个月,由对方仔细推敲,最终再决定是否买下。今天这种做法已经没有可能。但是买古旧书关键是需要目验,只有实体书店的存在才能提供这样的场所和机会,因此,我依然希望这些书店能够长久地经营下去,而经营下去的前提则是能够赚取利润,否则的话,书店将关门大吉,这也正是我时常担忧书店经营状况的原因所在。

从我访过的古旧书店来看,有些店主的确在经营方式上下了很大的功夫,他们也在寻求突破业界瓶颈,他们想出了怎样的办法,我已分别写入每一篇中,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翻阅我在书中的记录。而关于古旧书行业实体书店的未来,我想套用一句耳熟能详的口号:“前途光明,道路曲折。”以我的理解,只要人类不灭亡,还有获取知识的欲望,书店就会一直存在下去。虽然网络上也有各种各样的知识,但那些资讯大多是碎片式的,唯有纸本书能够完整地呈现作者的所思所想,所以读纸本书的人不仅是获得了知识,更多者,是学会了方法论,我觉得读纸本书的人会有着更强的逻辑能力。因此说,只要有爱书人在,书店就不会消失,虽然人们的阅读品味在转变,审美情趣也在变化,但只要古旧书店经营者能够适应这样的变化,就定然能吸引爱书人走入其店中,在四壁皆书的氛围内,培养出更多的读书人。


     澎湃新闻:作为一名爱书人,您理想中的书店是什么样子的?您理想的古旧书市场又是什么样子呢?

     韦力:我向往于古代书籍的交易方式。以民国时期的琉璃厂为例,那时规模较大的古籍书店都有几进院落,虽然门脸不大,但进深却很大,一般的读者只能在门脸房内挑选一些普通书籍,真正的好书其实并不上架,店主要留给更重要的主顾。在店堂后面的院落里,有一些雅致的房间,重要主顾来到后,都要走入里面,在那里喝茶聊天,甚至抽大烟,之后才会翻阅一些店主推荐的古书,买与不买,店主都没有脸色上的变化,这样的场景真的令人神往。
到如今,古籍善本已然奇货可居,这样的待遇也只能停留在梦中,因为向来买好书不仅是要有钱,同时还要跟店经理搞好关系,以便他能将好书留给自己。故能够买到心怡之本,对店主则有着千恩万谢般的感激,哪里还敢奢望躺在床榻上喝茶、抽大烟?

其实这么多年的时间中,我也与一些店主成为了莫逆之交,因此在得书的快乐之外,还有着交友的快乐,所以我走入某家古旧书店,坐在经理办公室内,没有大烟,但有茶,品着佳茗,看着善本,谈着掌故,那份惬意,岂止是偷得浮生半日闲,而这种感觉在网上交易是绝不能享受得到的。还是那句话,人是有情感的动物,人需要交流,站在这个角度而言,无论网上交易多么发达,古旧书店依然会存在。我甚至奢想,有一天自己老到走不动的时候,也开一家旧书店,不管来者买不买书,只要爱书人能够陪着我聊天谈书,就已经很快乐了。

     澎湃新闻:能否请您同普通爱书人分享一下逛古旧书店淘到好书的经验?

     韦力:到古旧书店买书确实与新书店有很大的不同,这需要有很强的知识储备。我这样说并非故作高深状,因为买古书更需要有选择的能力,而这个能力的具备,不可能一蹴而就,更何况近几十年来,因为人们对古书价值的重视,使得其价格一路攀升。挣钱如抽丝,花钱如流水,如果你不是富二代的话,建议你还是先努力学习相关知识,以便能用有限的钱去买到更心怡的书。


笙歌精舍所见元刻本《皇朝名臣言行续录》

怎样才算是心怡之书,每个人有着不同的理解。搞专题收藏是比较务实的一种收书方式。书籍浩瀚如海,如果你将自己的精力与财力集中于一点,就很容易搞透某个门类,那么你在买书的时候就有可能发现别人注意不到的亮点,这样的话,你就能够以合适的价钱买到更好的书。当然,与店员搞好关系,也同样重要,因为他们会在收书的过程中留意到你的专题,帮助你找到难得一见之本,虽然价格上可能会不便宜,但是如果不是他们的努力,某部书可能始终存在你的脑海之中,现实中不得一见,从这个角度而言,让那些辛苦的店员多赚一点辛苦费,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。

     澎湃新闻:您多年走访书楼书肆,写了《书楼寻踪》《书楼觅踪》《书魂寻踪》《上书房行走》等,还有这次的“芷兰斋书店寻访三部曲”,您接下来是否还有和古书有关的寻访计划?

     韦力:对于藏书楼以及爱书人,我有着本能的亲切感,藏书到一定程度,就会本能地爱屋及乌。其实对于藏书楼的寻访,乃是以此来表达我对古代藏书家的尊敬之情,而《上书房行走》则是写当代藏书家的现况,所以从古代到当下,我都是用一个“书”字来贯穿,而“书店寻访三部曲”也同样是表达我对爱书人的礼敬。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性,“书店寻访三部曲”乃是想通过个人视角,来客观描述当今的古旧书业实况,虽然结集的这三本书并非是当下这个行业的全部,但多少有着窥一斑而见全豹的作用,更何况如果我还有精力的话,对于古旧书业的寻访,还会进行下去,以便在若干年后,能够出三部曲的续集。

除了书店业之外,我还会对一些与书有关的专题进行系统的梳理,未来几年,仍会有多本相关的书出版。